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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ember 26, 2006

屏東爺爺

「你已經死了!」我對著他說,「怎麼還在這裡?我朋友等一下就來了,」他無動於衷,坐在藤長椅上,炯炯有神的看著我,「爺爺,你至少應該是…. 很虛弱的吧。」
在他開口說話前,我醒了過來。
這是這半年來第 N 次了,屏東爺爺一再地出現在我夢裡。

我有兩個爺爺,一個在台北,一個在屏東。台北的爺爺覺得叫外公太見外,所以叫爺爺。屏東的爺爺,見到面的時候,叫爺爺,日常生活裡跟家人提及他的時候,他叫做「屏東爺爺」。

屏東爺爺在 1998 年的八月過世了。
死因:他把自己餓死了。
這是我人生重大的事件之一,影響的重大程度直至今日依舊,我依舊不願意皈依儒家。
外國人一直以為儒家思想是一種宗教,我們甚至有孔廟,對外國人來說這種偶像崇拜,就是一種宗教,更何況孔孟等聖賢立了許多教條,而且中華文化獨尊儒術數千年,人人從小背誦三字經倫語之類的文言文,像是基督教徒背聖經,只學不問的相信那些文字。
儒家思想是一種哲學,是一種思想,是一種我不想跟隨到底的教條。

小學的時候,每一年夏天,我都在屏東度過,爸爸媽媽說我是去陪爺爺,我倒覺得他們是把我丟到屏東去省得他們麻煩。
爺爺只有一條腿,應該說一條半,他的右腿(我跟麻嗎都不太確定爺爺是少哪一條腿,目前先依賴我的記性)在一場修公共電話的意外中截掉了,詳細情形只有他自己知道吧,總之那久遠年代的公共電話又大又重,身為電信人員的爺爺的腿被電話砸下,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只有三分之一個右小腿連在他的右膝蓋下。
他常常用他的「yakimo」右腿嚇孫子們作為娛樂。每天下午賣烤地瓜的小販會經過爺爺的巷子,喊著「yakimo」,如果我乖,爺爺就會買一個或是兩個給我。烤地瓜的皮黑黑皺皺的,還真有點像他的右小腿。

爺爺很少跟我玩,他有他的威嚴,我有我的膽怯,我不記得我跟他有多少的對話,我也似乎沒跟他撒嬌過,五六個夏天裡,每天過著一樣的生活。
爺爺在那一場意外之後似乎就提早退休了,我成為他退休無聊的生活裡的另一個無聊的元素。
早上天還沒亮,他騎著他的白色機車去公園運動,基本上就是甩甩手散散步,我幾乎都跟著他去,但是我待在操場旁邊的欄杆處跟自己玩,培養一覺醒來後就做白日夢的習慣。然後六七點左右,到市場買菜吃早餐,爺爺天天早上都吃一樣的麵,好大一碗湯麵,他每次都加好多好大湯匙的好辣的辣椒醬,證明湖南人多愛吃辣。有的時候,他還會叫鹹豆漿,鹹豆漿的意思就是豆漿放蔥花、打蛋、丟油條,還有好多好辣的辣椒醬。我呢,偶爾湯麵,偶爾乾麵,偶爾涼麵,偶爾滷肉飯,偶爾雞肉飯,偶爾飯糰。
離開市場前,爺爺會問我要不要大餅,我都會說要。雖然說台北的爺爺才是山東人,但是我喜歡上山東大餅是跟屏東爺爺學的。

早上的時光通常就是我待在三樓的房間裡做白日夢和寫暑假作業。嗯… 大部分是在做白日夢,我窩在被單裡想像著自己的童話故事。爺爺通常在客廳裡看平劇或是華視莒光日節目,有時他會坐在門外吹風,跟路過的鄰居台槓。

午餐都會很準時的在正午開飯,因為「天天開心」在十二點開演,我到現在還會哼天天開心的主題曲呢。半個小時之後,繼續看台視新聞,一點鐘看華視的「好彩頭」,一點半看中視的八點檔重播,所有潘盈紫的古裝片都是在暑假的時候看完的,「星星知我心」更是童年回憶的重頭戲。禮拜六中午還有「中國民間故事」可以看。

下午,二姑姑偶爾會來帶我出去玩,看電影、逛公園、有幾次跟著她和她男友去山地門或是海邊,但是我記憶所及的有限。
五點以前,我會跟我的綠色塑膠青蛙洗好澡,每天都泡澡泡到手腳皺皺的才願意爬出浴缸。五點開始看卡通看到七點鐘,有幾個夏天在六點半的時候就要把電視轉台權還給爺爺,因為他要看布袋戲或是歌仔戲。雖然說,台北的奶奶才是講台語的,但是我開始接觸台語文化是跟屏東爺爺學的。

晚餐配七點的新聞,接上八點的連續劇,我跟著麻嗎在台北的教誨,九點多或是十點以前一定上床睡覺。除非我在二姑姑家裡過夜,我會跟她一起看電視或是玩跳棋、大富翁到很晚很晚才睡覺。除非是禮拜三晚上,大街上有流動夜市可以去逛,爺爺或是二姑姑會買烤玉米給我吃。

屏東爺爺教我下象棋,二姑姑教我下跳棋和圍棋和玩大富翁。我喜歡表哥表姊也來屏東陪爺爺的幾個夏天,我可以玩大富翁很多次,可以不用一個人去公園玩,可以搶著最好吃的 yakimo,雖然他們喜歡講鬼故事嚇我,雖然我不喜歡表姊的紙娃娃。

我不喜歡屏東爺爺家,尤其是他的房間,因為牆上掛著很多相片:爺爺年輕時候的相片、爸爸當兵時的相片、麻嗎的婚紗照、漢漢的成名照(我弟弟最傑出的獨照,那是他還不會走路前,坐在溪頭賓館裡紅色沙發上,白白胖胖的臉和紅紅的小嘴),當然還有其他照片,不過我不記得了。我不喜歡房間裡有任何相片或是任何娃娃,我害怕有臉的東西… (這是自閉症的症狀,幸好我從三歲開始就不斷的證明自己在公開場合很會說話,推翻了自閉症的可能性)。
即使其他房間,我也不喜歡,因為有其他照片,尤其是三樓左邊的那間,陽光照不進去,牆上有一張好大的金瑞瑤海報,總覺得她在盯著我看。

九歲那年起吧,我總算沒在夏天時「回屏東」(「回」這個字一點都不正確)陪爺爺,不過改在寒假回去一個月,反正屏東總是夏季的天氣,記憶裡的我總是短褲脫鞋的樣子。只有在考高中的那年,我藉口要唸書而留在台北。
孤單的我在屏東的時候總是想著一個問題:為什麼總是我來陪他呢?他有五個小孩,有十個孫子,應該有更多天倫樂才對。難道身為長子的大女兒就要獨自扛著這個重擔嗎?
這一切都是麻嗎的錯!因為麻嗎敬愛爺爺,麻嗎覺得爺爺是個孤單的獨居老人,作晚輩的應該要去多陪陪他。這一切也是我的錯!因為我總是聽麻嗎的話,不吵不鬧,委屈自己吞。
其他人大概覺得我去陪他就夠了,既然有人自願,他們何必也一起浪費光陰。

那年,得知爺爺病了,一開始我以為是肝病還是癌症,爾然聽到爸爸電話裡跟某個姑姑的談話,才知道爺爺在絕食。
他老了,我長大了,已經不再每年回去一兩個月陪他,卻沒有其他自願者。他想要娶回奶奶,但是他的兒女們不允許;他甚至想過另找老伴,兒女們還是不允許;他巡迴過台北、台中、高雄,住過各個兒女的家,但是沒有人要留他。於是他累了,來個最後一搏奪取兒女的注意力,但是絕食絕過了頭吧,他沒力氣眷戀人世了。
起初,兒女送他進養老院,後來病情轉下,最孝順的二姑姑也放手了,於是他被轉到台北的養老院。

那天,麻嗎帶我去看他。
一進門,醫藥味和氧氣唧筒聲把我帶進另一個世界,我見到另一個人,他不是我的爺爺,而是一副皮包骨在上半身和下半身之間圍著超大尺寸紙尿褲。麻嗎說:「爸,我們來看你了。」
麻嗎是他最疼的媳婦,即使法律上她已經不是他的媳婦了。

在辛亥殯儀館裡,五個子女聚首,淚不太多,肅穆安靜,我一滴淚都沒留下。
卻在大姑姑哭天喊地的那一刻,我氣憤,我噁心,幾天後我認定孔孟思想的失敗。

在爺爺還健在的時候,他們極少關心他,爸爸幾乎不打個電話回家,除非麻嗎提醒他。在爺爺還健在的時候,他們只在乎自己有多恨奶奶,不讓她回來,卻不關心爺爺的孤獨和也不接受爺爺早已寬恕奶奶曾犯下的錯(天曉得是不是奶奶的錯導致她離家棄子?)在爺爺還健在的時候,他們以為我就夠了,卻不願意多花時間聽他說話。然後他走了,他們在靈前的每一句以「爸」開頭的話,我聽起來都是謊言。

親子關係也屬於人際關係,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互相的,我不再相信儒家所言的五倫是多麼不可違背,如果我感受不到長輩給我的愛,我為什麼要愛他們?如果他們沒有做任何值得尊敬的事情,我為什麼要繼續敬畏他們?如果兒女不付出關心,父母當然放棄關心。
從父母的婚姻到爺爺的葬禮,我從膽怯寡言的乖小孩到得理不饒人的好小孩。不到成年,已經看盡冷暖,我決定我要自己決定孔子的哪一句話才是值得聽的。

爺爺的髮是黑的,油油的從髮際梳到髮尾。
走路有點頗,因為義肢不挺舒服。
微凸的肚皮,看著電視的坐像,他在我夢裡就像我小時候的屏東爺爺。
不知道為什麼近來老是夢到他,麻嗎說因為他是真的關心我的,我說爺爺啊,走吧,我很好,麻嗎也很好,我們都學會了走自己要的路,多喜多悲都是自己選擇的,你就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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