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如戰場

去年夏天我們實驗室徵研究助理, 來面試的大多是剛剛拿到碩士或是學士學位的小朋友.
有一個巴基斯坦媽媽頂著 MD 的學位來面試, MD 的直接翻譯是醫學博士, 其實就是醫生的意思, 並沒有比醫生厲害.
我老闆一開始就跟她說MD的資格超過研究助理的標準, 我們請不起她. 她說她願意做義工, 她想要學怎麼做研究, 只要能讓她留在實驗室裡她什麼都願意.
於是呢, 身為義工, 就歸實驗室經理管, 義工每天都要跟經理報備, 報備內容是越詳細越好, 因為經理認為經理的工作就是要對每一個下屬瞭若指掌. 可是經理也有一個難題, 就是要幫義工找事情做.
經理常來問我有沒有什麼事情需要義工幫忙, 我剛好有一個新的研究計畫需要人力, 所以我就開始帶著巴基斯坦媽媽做事.

我們實驗室隨時都有一到三個擁有MD學位的人來當義工, 他們都不是美國人, 幾乎都是印度人. 印度MD義工的目的是要一封很漂亮的推薦信來申請美國住院醫生的職位. 在美國以外的地區拿到的醫生學位 (MD; medical doctor) 可以被認可, 但是有MD不代表能執業, 要有美國的證照才行. 要有證照就要有住院醫生的經驗, 要有住院醫生的經驗就要申請, 要申請就需要推薦信. 而且申請了不代表一定會申請到 (或者說"配對到"; 台灣也有類似的配對過程). 我在這裡工作三年裡, 至少有十個印度MD義工來, 只有兩個成功配對到, 其中只有一個第一次申請就申請到.

巴基斯坦媽媽沒有想要執業. 她當年在巴基斯坦拿到MD學位不久之後就到了美國結婚生子, 她的第三個小孩一出生就有身心上的障礙, 需要全天候的照顧. 去年這小男生滿十歲了, 巴基斯坦媽媽決定不要再做家庭主婦, 她依然想要追尋她從小一直想要擁有的職業生涯. 她說不是她不喜歡照顧他兒子, 只是她覺得那樣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 曾經代表巴基斯坦醫學生到歐洲演講的她很渴望能夠學以致用.
她知道以她的年紀 (我猜四十多) 很難跟剛離開學校的人去搶住院醫生, 她現在只想要學習怎麼做臨床研究. 她沒有經濟壓力, 她老公擁有一家科技軟體公司, 她本來就不愁吃穿的. 她願意每天開單程至少一小時的車程來我們研究機構, 她就是想要學東西.

她果然跟其他義工很不一樣, 非常細心認真之外, 她問很多問題. 大部分的印度醫生都像是啞巴, 不打不鬧, 你叫他做超級無聊簡單的事情他就做給你看, 你叫他做有點難度需要思考的事情, 他悶頭就去做, 把提問題當作是丟臉的事情, 常常做不對, 罵他也不是唸他也不是, 所以我通常不愛發派印度MD義工做事.
我一開始設定好一個簡單的數據系統給巴基斯坦媽媽, 她用了不到一天就發現那套系統跟她的思考模式不合, 就來跟我討論, 我們一起弄出一套我們都同意的測量整理數據的系統, 她就去執行啦, 有問題就來問, 我一定都回答.
漸漸的她開始主動跟經理說她只想做我的研究計畫.
漸漸的經理開始來跟我抱怨巴基斯坦媽媽太有自己的想法, 都不愛按照既定的程序做事.

直到去年底, 她每天來做義工已經四個月了. 她問我該怎麼辦.
跟著我做事, 還有看其他研究助理做病人實驗, 她學不到做研究的基本道理. 我老實跟她說, 我老闆已經很坦白表示不聘她做研究助理, 我建議她回學校. 認真拿幾門研究方法的課, 再憑著她的MD學位, 她想要去哪裡都可以.
但是她說她就是想要留在我們研究機構裡. 於是她去找別的實驗室的老闆談, 談的結果就是他們歡迎她, 可是恐怕沒有預算給她全職, 只能負擔一個禮拜三天的時間. 於是她想要跟我老闆商量是否可以讓她另外兩天在我們實驗室繼續當義工, 或是拿學士級的薪水.
她這個主意先是跟我們研究室經理提起了, 經理就跟老闆說了.

突然劇情急轉直下, 老闆某個早晨跑來問我意見, 問我覺得我們應不應該僱用她. 我說不應該, 因為她當不了獨立作業的研究員(像我這樣), 也不適合當研究助理, 她卡在中間.
老闆於是跟經理聯決跟巴基斯坦媽媽會面, 說不雇用她的理由有二: 一, 研究室沒有預算; 二, 她不聽上司指示.
這第二點理由讓巴基斯坦媽媽非常震驚錯愕, 她覺得她被經理狠狠桶了一刀. 因為我老闆跟她並沒有天天往來, 都是經理在管理義工的作息還有跟老闆的報告.
然後我老闆說不會幫她寫推薦信. 這又是一刀. 在美國求職, 沒有推薦信等於是沒有履歷表一樣.
我老闆又說巴基斯坦媽媽已經不再是我們實驗室的一份子了, 可以珍重再會了.
這時呢, 巴基斯坦媽媽可能問了一句關於跟我未完成的計畫怎麼辦, 經理可能說了一句:"你要先跟我報備." 我用猜測的語氣, 是因為同一天下午, 一切就要爆發.

巴基斯坦媽媽來跟我說, 她想要完成我的研究計畫, 她希望我可以幫她寫推薦信. 我說我贊成, 但是我要先問老闆和經理的意見, 因為他們已經拒絕你了, 如果還天天看到你出現, 情況會有點尷尬.
所以我去跟經理說, 經理說: "我不是要她先來問我才去問你嗎 ? 她就是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不聽我的指示."
在經理的堅持下, 她跟著我去找老闆. 我老闆說:"我們都已經跟她說要她走了, 她還去找你? 你想要留她嗎?"
我說: "她幫做我的事情不難, 可是需要很細心和很多時間. 如果她現在就走了, 我要重新訓練一個人, 不如讓她專心做完這件事, 我可以就針對她在這個計畫的表現寫封推薦信."
經理跟老闆聽了, 點頭是點頭, 可是我可以感覺到他們的不認同. 老闆要我寫很小心很保守的推薦信以自保. 我說好.

我以為事情就這樣啦.
結果幾天後, 巴基斯坦媽媽跟實驗室經理在走道上打了照面, 指責經理是騙子, 騙我老闆說她辦事不力. 經理超級生氣, 跑來要我趕她走. 後來巴基斯坦媽媽也理直氣壯的來跟我說她沒做錯, 不懂為什麼經理就要她不名譽的走. 我說我不想選邊站, 但是如果你想把這個計畫做完, 就低調一點.
巴基斯坦媽媽不知道是得理不饒人, 還是裝天真, 她依然出席實驗室相關的活動, 還要求要跟我老闆去看診. 老闆跟經理都火了, 我幾乎要保不住她了.

今天在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之下, 老闆來了一封信, 她寫給電腦資訊部主任, 附件給我和經理, 說我會跟電腦資訊部聯絡, 減少巴基斯坦媽媽的帳號權限. 這根本就是抵著我脖子要我砍別人.
我深吸一口氣, 寫了一封正式的公文給電腦資訊部也寫給巴基斯坦媽媽, 信裡明確列出她的權限縮減到三個跟我研究相關的資料夾, 更是明明白白重申她已經不是我們實驗室的一員, 她還會在這裡都是因為我, 一旦計畫完成我就會終止她所有電子帳號的權限.

我在走鋼索.
我沒有必要要保巴基斯坦媽媽, 但是我已經答應的事很難反悔, 而且她是真的很好用的幫手.
我沒有必要跟老闆經理對頭, 但是我相信我沒有做任何危害實驗室聲譽的事情.
我保她是一個賭注, 大家在看我做的這個決定會不會有好結果. 研究成果我不敢說, 但是人情世故上, 根據行政人員的一些八卦風聲, 我, 佔上風.